凡人时常坠入遐想沉酣的网,或许,操纵凡人、孤高之我辈亦无法绝然免俗。近在咫尺瞭望你的这一刻是如此美妙,如此值得,应付以寂静品味同格外垂怜,因此,你暂且还不必醒来。
那么,在你尚且沉眠,不知我到来的此刻,我会做什么呢?
我会——
万象红黑中,万物虚妄中,万籁俱寂中,还是那只手,万世不曾衰败,壮丽且昳丽、优雅也残忍的手,自重峦叠嶂辉煌天(和谐)衣后探出,不紧不慢,毫不迟疑抬起,舒展,撩动,再将宝座上这令凡尘无数狂徒同罪者都畏惧避忌的腥血殿堂之主双目紧闭的头颅轻托,握于掌中。
……
轻微,而脆弱。
该怎么形容,原来,你的皮囊,你的头颅,你声名鼎沸之身至为关键的一部分,是如此轻若无物。落入我手中,像天边一缕流云,野鸟逝去的叹息,我神性潮水的尾音;或许,你比它们更轻。
但大公并未就此放开手去,将云泥悖伦相触之举掐断从而折返归于正轨,即便他明知已犯下绝不被禁庭仪典允准、自取堕落行径,更将一错再错,即便,世上再华美珍贵的贡物宝石本也不配令他触碰赏玩,此生他唯一亲手抚过之物当然唯有权杖上同出一源之异色轮珠,更遑论眼前这弄臣,爱宠,出自泥泞身如微尘全靠他垂怜拨冗托举方才得此万世权柄不坠万代尊荣不歇者……但无所谓,大公唇角漫然浮起丝微笑意,谁在乎呢?
长久于高处观望风景之人,偶尔也愿、或可能会,亲身走入并探及那引他注目神牵的风景。他什么也未曾允诺,什么也未曾许定,所以那什么也不是……而既已御世高坐,世上又有谁可判他有罪?神思游移,他如是对自己说。很快,这最后一点沉浮断续杂音也都彻底湮灭。带着些微新奇,些微兴味,他将掌心传来触感居高临下赏玩而品味:
活着的,确同幽邃神血一般寂静,却又于幽邃神血而言太过炙热的皮囊;你分明长久沉默,业已摒弃凡俗庸常之心,但仍仿佛为我谱写它跳动的余韵。你是如此强悍,名号可止孩童啼哭迫叛逆者噤声不语,却也如此脆弱,永世做我掌中巡游翩飞而又绝无可能真正脱出的蝶——不得不说,那的确有一点……可爱。
仍旧保持漫不经心将她头颅托握于掌中的姿态,大公垂眸,目光始而放肆逡巡起别样疆域。他一应注目之处,即无从逃离沦为他所统御之疆土。他便就此漫然看过她袍服,同这崇高腥红圣所完美契合的鲜艳酷吏衣衫,与袍服之下,曾被宝座棘刺洞穿而残缺、今受他赐福以致完满的躯体;远不止如此,他看了许多,所有一切归属于他且有他心血灌注的事物,他都一一看过,最后,视线再度回到掌中无悲无喜的面庞,她紧闭的双眼。
探寻幽微之后更隐匿的幽微,便是我神圣源系之宿命。而你从来是如此抗拒向我揭露答案、承认谜底,所以,是你将自己置于引我探寻,诱我着迷,幽微旋涡之中。你咎由自取。竟还以为我可被敷衍至此。
某些答案须由你醒来对我亲口亲身亲自写就,才算交上答卷,才算领受我恩典。我无法也不必再等待,那么现在,你可以醒来——
他无声催动即为解禁的号令;你眼眸深处栖居着怪物,眼眸深处便为你锚定此身之居巢,将凡俗人性同新生神性混淆。我知道,你是怪物,因你本由我亲眼注视,一手造就。现今那遮蔽你始源之巢的黑色羽翼开始纷扬颤抖,宣告即将敞露其后向观望者尘封日久的新世界或也可能是旧时代,我无可否认自己确有一丝期待,为揭晓答案,为检阅成果。
照旧是于沉默中俯瞰,纵使垂怜所爱,亦同御世俯瞰分毫而无改,他平静等待她为他揭示结果。
如今那双眼睛终于缓慢地,有如复生地,撩起了它长久遮蔽的帘幕;如今终得洞穿她那引诱他愈显兴味同好奇、经年的帘幕,所以,那之后的风景,会是如何呢……?
他当然忍不住去看。他必须去看。他视线轻飘飘投注她眼中的瞬间,实则比刹那更短暂,却仿佛恒长静滞直至永世万代。
而他实则也并未仔细去看,并未仔细去想,他只是……在静静欣赏。更或许流连遐想。
是黑暗中某条未明道路,向前延展探望的最初一刻。
也是魂灵漫长神游暂离,回归尘世接入皮囊的最初一刻。
所以,爱与恨都模糊;所以,爱与恨都超脱。那里没有泪水,未显怖惧,仍是凡人昏蒙颜色的眼瞳长焚幽沉火焰,痛厌的渴望;他不曾了解,不曾旁观,不曾亲历,他高踞黼座,自视始源之道主,他从来只向下施与残忍同苦痛而永不身承谁的苦痛,所以,她微暗双眼中铭刻交融的渴望,既痛且厌,既厌且求的渴望,确都超出了他所掌握亘古的知识。这不奇怪;在这个人身上他从不曾真正望见过答案,他从来收获一个又一个更幽深谜题,而暂且判定为答案,于是继续兴味盎然瞭望她不愿为他敞露,更多未解之谜。但没关系,他也全不在乎。他将其赋名为偏爱,定名为偏爱,于是,从神圣高庭到凡尘人世,谁又胆敢否认他对她施以了空前厚爱?包括她自己,“小腥红女士”,“为神所爱者”,同样不容发声免除抑或回拒。
现今唯一笃定之事在于,她是他的造物,保留了凡俗庸常特征,悖逆伟大父神有关神圣完美的定义,然而,却是如此契合他对“完美”的定义。
你享有第二次生命,从这忏罪之圣所中再度崭新升起,全盘仰赖我所恩赐神迹。我应允你、特赦你、接引你走入我所属神圣的源系,而你依然保有凡人灰蒙眼睛,依然流动凡人猩红血液——你并不如神圣源系般辉采昳丽却依旧燃烧火焰的眼睛,便是我亲手锻造的结晶,你并不如神圣源系般辉采昳丽却依旧身系永恒的躯体,便是我亲手种下的刺棘,你并不如神圣源系般辉采昳丽却依旧鲜艳动人的——你,就是我亲手造就、掌握、定义并支配……我瞭望已久的绝妙风景。也许。你无法否认。
这个人,双手玩弄自恃高贵者那神血所系之魂灵,鞭笞自认高洁者那大多易于动摇的决心,世人皆知她出于尘泞身如蒲草,而她,正是我伟大的发现与发明……
所有我爱者,纵使叛道离经也应跻身超脱,所有我不屑一顾者,纵使天赋高贵也同庸常无异,正是如此,理应如此。
胸膛隐约撩起灼热嚣动,大公以新奇爱赏目光打量掌中头颅,这出身凡俗者躯体的一部分,此前万世万代他从不曾亲手触碰之物;穿透她,他似乎望见了另一重更遥远风景。崇高的,满布血色的道途,与无垠的,寻求更进一步的天梯……是宏伟登神之路,宏伟弑父之路,宏伟超脱之路,宏伟证道之路,而那方属真正魂之所牵,心之所系,催促他感召他,令他终得确信己身这似人的完美躯壳既沉冷如幽邃,却也灼热如——是什么呢;其实,他并不知那事物究竟赋名为何……但,总有某种预见,某种狂想,令他感知而确信,在幽邃之外的确存在某个事物,远比火焰比烛光比现今世上所有一切都炽烈灼热。或许,他的野望,他注目遥望之处,便真如“它”一般炽烈灼热,也说不定。
那么,这暌违已久、不如说是降世以来头一次真切体验并领会,冰冷燃烧的实感——冷寂幽邃神血竟也能沸腾燃烧的实感——多么神异,多么离奇,多么迷乱,以至于令神圣超脱如他者也略微摇荡心旌,他不得不回味,不得不欣赏,不得不遐想,于是,大公欣然将其予名为“欲望”。
然后他便重新望回掌中这珍爱头颅,引发他更高更远处欲望风景,既形同凡人又已受神圣钦点感染的载体;迎着她苏醒最初一刻复杂难明眼神,仿似垂怜,确为偏爱,大公微动手指,轻抚过掌中托举呵护已久,那道苍白的,灼热的,源出泥泞而本不应为他所亲身触碰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