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姐姐——”
刚回家的时候,我被推开门后迎面扑来的小孩子吓了一跳。
从年龄看大概刚上小学的男孩,穿着名牌体恤衫和短裤,家里没有孩子的拖鞋,他就光着脚四处乱跑。
“我叫秀树,姐姐,你叫什么呀?”
当父亲没什么表情的脸从内屋探出来的时候,我就反应过来,这是他带回来的孩子。
我先回身关上了门。
……
赤藤秀树是个很活泼的小男孩,但从言行举止看得出家境非常好。虽然天性淘气,但很有教养。
父亲在厨房做饭,淡然告诉我母亲在单位加班不会回来。他叫我好好照顾秀树,今晚哄他一起睡觉。
什么生活用品都没准备,家里本就不可能会有客人,连多余的被子都没有。他就做了甩手掌柜,把没说前因后果带回来的孩子交给了我,好像我天生基因里写着“很会带孩子”一样。
行吧,陪七岁小孩睡觉总比陪三十七的强,我很快调整好了心态。生活抛给我的炸药包太多,以至于这种重磅炸弹落到手里都是哑火。
秀树是粗神经的小男孩,见第一面甚至一点没被我的阴郁气质吓到,兴奋地自我介绍,热情和我聊天。
“姐姐,你可以帮我做手工作业吗?”
日光洒在斜倚窗边的二人身上,我正望着远方出神,好像日暮西山的情景总也看不够。彼时我正突兀地想到,曾经的那个世界,乡下的老屋有个小院,我每天也是这样望着远方。
可夏天窗前撑起的竹竿上会爬满茂密的葫芦藤,和秀树一般大的我就这样透过嫩绿的海洋,寻找缝隙看远方的青山。
秀树的劳技课作业是折纸,我拿着成品图看了好久,盯着上面橘红如晚霞的金鱼发呆。
厨房传来噼里啪啦的油花迸溅之声,没一会儿炸物的鲜香就溢满了整间小公寓。秀树动着鼻翼,趴在窗台上靠着我,乌溜溜的眼珠望着房门外。
我想要把小孩子名牌书包里装得整整齐齐的那些材料粘贴组装成图片里那条精致的、带到庙会上卖没准会很畅销的纸金鱼,却发觉十个手指头怎么也不听话,拿着剪刀生疏得好像上辈子残疾。
冬月时,我可是又烤蛋挞又编护身符的手工达人,给硝子做了一把一把的首饰,给七海晾干枫叶制成书签……
再往前捯,我甚至在课堂上偷偷折过一千颗纸星星。如今只是在一个孩子的注视下,手却笨得好像丢了指头又独眼的那段日子。
“……”
从前还是秀树这么大时,我的手工作业都是和奶奶一起完成的。
停电啦!一面想着再晚些就赶不上每天都追看的动漫,一面翻箱倒柜找蜡烛,回头问:奶奶,还能做什么呢?
太阳完全沉下去,一切都浸在暗蓝色的朦胧中,玩了一会儿手影,我靠着她,开始做完课堂上留下来的木蜻蜓。
“姐姐……”
我以为是自己哭了,身边的秀树提醒我,把我从回忆里拉出来。可当我转头看他,才发觉小孩瞪着眼抬手直指窗外,一副惊讶神情。
额头抵上光秃秃的玻璃窗,视野之中,楼下站着一个不停朝着这边挥手的身影。
“小金鱼——”
他喊。
破天荒的,一向讲话温和不爱喧哗的顺平,这时候不顾扰民,仰着头大声呼喊。少年的嗓音青涩,不同于之前无数次喊那个名字时的感觉,气息涌入鼻腔口中,深深烙下再循环吐出,响亮坚定。
还没有谁带着这样的情绪,呼喊过我。
怔愣片刻,我抬手扳下锁扣,拉开窗子,外面热乎乎的空气扑面而来,楼下穿着白色体恤和黑短裤的清瘦少年不停摇着手臂。
见我探出脑袋,他的双眸瞬间更亮,下一秒,我看见从他身后浮现,伸展躯体游动而起的一只巨大水母——披着暮色,它仿佛游弋在天空浅灰的淡云之间,轻盈优美。
我家楼层不高,顺平奋力高举手臂,他的式神便蹿游而上,来到我的窗前。
一条透明的泪丝悬在空中,暖风中荡漾,一上一下。这距离似乎很远,又很近,从我的耳侧到他的手腕。颜色清透的水母仿佛是顺着那条泪线而来,舞动触肢,花儿一样伸展自己,扑至窗棂。
咒力在它身上流动,散发着微弱靛蓝的咒火光芒。它像一朵待放的花苞,条带般的触肢如花蕊拥簇,扫过我的面颊,柔柔拂过五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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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平的术式,是「毒」。
这只水母型的式神便是他的进攻手段,每条触肢之上都可以分泌出咒力精制的毒素。
“这是……我的术式?”
「绝对希望」让我能把「无为转变」运用得心应手,偷来的术式在手中生效,就像它是我的生得术式般无需练习,效果比之原版一点折扣不打。
顺平的手心捧着一只小小的莹蓝水母,映照在少年充满好奇惊喜的眼瞳里。我松开捧着他后脑的双手,搭上他的肩膀。
“诶?顺平是不是比刚认识时更结实点了。”
我们成为朋友的契机是我从地上强行抱起了额头受伤的他,那时候他很单薄——尽管与我而言依旧很沉——可现在明显觉出身体素质的差距。
坐在椅子上配合我“手术”的他回过头,少年干净清秀的面庞在灯光下露出羞赧的神情:“真的吗,太好了!我一直想和小金鱼一样厉害……就下定决心要好好锻炼身体。”
他的眼神打量过我,立刻添上几分担忧,放开了托着的水母,手掌虚攥我烙着青紫的胳膊。
“小金鱼也要多吃点……你黑眼圈更重了,这几天也没办法好好睡觉吗?”
我已经丢掉了梦境,日夜睁着双眼,看黑暗中的天花板,看夜色深沉的天空,不知在渴盼着什么。
我的眼睛眨了眨,四肢就和抽风了一样不受控制,鬼使神差地向前弯腰,因脱下外套不再被遮挡的双臂环住坐在面前的人。
向那条泪线之中灌注咒力,它蓦然被流淌而过的力量撑得滚烫。顺平的心音在耳边响起,我贴在他胸膛的手掌之下,心脏的搏动在同一刻传来,无比清晰。
顺平身上有一股清浅的香气,大概是衣物柔顺剂……他家里有养花吗?
“……”
吉野顺平被这个拥抱吓傻了,呆在椅子上身体几乎僵成一块石雕。短暂的环抱动作让我鼻子发酸,似乎从来没有这样主动去拥抱过谁……不是的,我总拿自己命不久矣当借口被动处事,但还没成为术师、假装整个世界是间歌舞厅,活得无忧无虑时,我经常主动拥抱自己唯一的亲人,不假思索地依靠她。
在这个世界救下的顺平,是我的同伴,也是锚。
我很快松开他,将自己的上半身撑起来不再压着对方,脑袋有些糊涂地嗡嗡叫——还是没变,我依旧小心翼翼,害怕自己的重量压累了别人。
“谢谢顺平。”
“……”少年微张的嘴巴诉说着不知所措和讶然。
最后只能用莫名其妙的道谢来打破紧绷的气氛,我把注意力转移回水母式神上去,假装什么都没做直起腰板侃侃而谈,和他解释起咒术名词,教他感知咒力。
他很默契地也将刚刚的事掀篇翻过,认真学习起入门的新手知识。式神的体型和毒素的强度都可以通过对咒力的掌控练习慢慢调整,如何让它配合自己进攻、防守,如何与式神磨合到把它当做自己肢体的延伸,都是不算太难的课题。
“我教你怎么调动咒力,之后就需要你自己不断地练习,尝试体悟属于你自己的咒力特点,去掌控它。”
少年已经跃跃欲试,连连点头:“我明白了!”
这样下去不行……既然顺平已经走上术师的道路,脱离现在的生活该越快越好。
我们约定闲暇时就进行咒术课程,平日放学依旧各自行动。我去收集咒灵,时常撞见真人,那就不得不陪他玩一会儿。
今天对于顺平而言是个特殊的日子,他的眼睛即日起能看见咒灵,拥有了自己的生得术式。对于这一行没概念的他闪动着一双干净的眸子,总是让我心里忐忑——算啦,就算他未来会后悔、诅咒把他拉进火坑的我,也没关系。至少成功扭转时间回到2006年后,我会以更成熟的方式救下他,不让他被卷进来的。
“顺平,你去做危险的事,你妈妈会担心的吧?”
少年让他的式神飘浮在我肩头,水母柔软的伞状体时不时磨蹭我的脸颊和头发。没有分泌毒素的触肢无害且柔软,它分去我很多注意力,回神时才发觉手指被身边人力道适中地捏住了。
他笑道:“不会,妈妈也希望我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比以前更成熟勇敢。”
“……”我下意识笑出来,可那个笑容完全是厚颜强笑,几分局促,几分踯躅。
那也有很多途径可以实现这个愿望——努力学习,将来做导演拍出属于自己的电影、成为有名的影评人;加入体育部找到喜欢的运动,锻炼身体大改造……
就算再奇幻一点——我总是听到左惠子提到顺平——从学校不良校霸组织的小文书摇身一变成为老大的贴身秘书谈一场旷世恋爱什么的,都能让你成熟勇敢嘛。
过去,我和硝子约定,既然她留校做校医,我就留校当老师。
结果半途肄业了,学都没上完,还有一场卒业式等着我去追回来,更别提当老师的事了。今时今日,手底下突然多出个学生,这种奇妙的感觉令我多少有些忐忑。
好似手心捧着一洼浅水,游着一条不起眼的幼鱼。水会从指缝间缓缓流逝,而我要向前奔跑,找到清泉掬起一捧又一捧,再晚鱼儿就要搁浅。
此种旅途直到某日幼鱼成长,游动摆尾之间已经不需要在我双手的保护,那捧浅水也有些力不从心,那时我走到道路尽头的大海,将它放归。
“你信任我?”
怎么看我都是自己没教好自己的反面教材啊。
他握着我的指节,抬眸时神态是有些急切、疑惑、又无比肯定的反问:“当然啊!”
喉咙漫上灼烧感,我的额角突突跳动,呼吸的过程被拉得很长很长。
“好,等你的练习有进展的时候,就来给我看。我相信顺平可以的,你很有才能。”
放心吧,我会带你去找到可靠的伙伴、强得过分的老师,让我们这种倒霉蛋小炮灰也有踏入主线的可能。
我不知道没有我的世界里,你会不会过得更好,有我的世界会不会让你更幸福——
可假如你需要这份「假如」,我会让它成真。
毕竟……你是我的学生了!